花飞花谢花满天（花谢花飞花满天与花谢花飞飞满天）

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七回《滴翠亭杨妃戏彩蝶，埋香冢飞燕泣残红》中，林黛玉所作《葬花吟》，忧伤凄婉，荡气回肠，读来最能令人产生强烈而持久的艺术共鸣，给历代读者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。

《葬花吟》诗的第一句，有的版本作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也有的版本作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于是便出现了“花满天”和“飞满天”之异。诗句的文字为什么会出现不同？两句诗仅有一字之差，艺术上有区别吗？如果有，究竟哪句更好些？这里不揣鄙陋，愿意和大家分享自己的一点粗浅看法，从而就《红楼梦》诗词品读获得向大家学习的机会。

1982年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《红楼梦》，这句诗作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而此前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程乙本整理出版的《红楼梦》，这一句诗则作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。

蔡义江《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》也作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书中有注释特作说明：

飞满天：庚辰本作“花满天”，但细看“花”字，是后来的改笔；原抄是两小点，表示与上一“飞”字相同。故从甲戌、戚序本。

这说明其实不仅甲戌本、戚序本是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庚辰本也应该是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。并不是什么脂评本是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而程高本则是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。蔡义江书中说的庚辰本这后来的改者到底是谁？蔡义江没有说出来，笔者自然也不得而知。在书中，蔡义江也没有明说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不好，但是他在书中根据甲戌本、戚序本，把这句改成了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这除了表明他尊重《红楼梦》原稿，或许也多少表明他更喜欢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这一句诗吧。但在我看来，这位后来改者把“飞”字的“两小点”改为“花”字，于是诗句便由原来的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一变而成为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在文字识别上也许他并不甚高明，但我认为这倒是一个很有艺术眼光的举动，自然很让人佩服其艺术感悟能力和一定的艺术创造能力。

如果仔细品味，认真琢磨，尤其是若就艺术性而言，笔者认为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，那就是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是要高于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的。这要说说理由，大约就有如下几点吧！

如果从诗句描写事物的形象性上来说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“飞”是动词，强调的是春花飘落的动态，说明的是花朵凋零，花瓣漫天飞舞的情景，有动态叙述，但形象性本身并不强，不容易让人引发更多艺术联想。而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虽然意思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差异，但“花”是名词，说的是花的本身，这就是一种形象，于是由一般的“飞”那样的一种动态说明，而变成一种物象，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形象性，落花的形象得以突显，诗句的形象性更强，画面感更加鲜明，并且很容易激发读者的艺术想象。

如果再就诗句词语结构的逻辑性而言，在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诗句中，“花谢花飞”是由两个小的主谓结构词组构成一个大的联合结构词组，而“飞满天”则只照应“花飞”，却不能照应“花谢”，于是使“花谢”的“谢”字没有了着落，语句上出现了顾此失彼、照应不周的情形。然而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则把诗句变得前后连贯一致，不存在前后照应不周的问题。而且“花谢”、“花飞”、“花满天”，每个词语的构成都是主谓结构，说的都是“花”的本身，突出的是“花”的形象，语意连贯，一气呵成，没有一点隔阂。

如果再从事物的因果关系上看，我们也感觉到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要比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表达得完整、准确而精细。“花谢花飞”是事物的原因，而“花满天”则是事物的结果，正因为是先有了“花谢花飞”的起因，才会出现后面“花满天”的结果，由“花谢花飞”而“花满天”，非常自然，顺理成章，读者一下就能理解诗中所要表达的意思。再看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，虽然我们也可以理解成由“花谢花飞”的原因而导致“飞满天”的结果，但是诗句强调的是“飞”，“满天”是给“飞”这一动词做补充的，于是这个结果远没有“花满天”来得自然，来得顺畅，来得有想象力。

假如再着眼于诗句词语排列所形成的的美感，那也是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优于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的。在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诗句中，“花谢花飞”和“飞满天”，词语构成方式前后出现了不一致，“花谢花飞”是由“花谢”和“花飞”组合而成，都是主谓结构词组，主语都是“花”，而“谢”和“飞”则是“花”的谓语。而“飞满天”的出现，就使得诗句中间产生了不尽一致的现象，因为“飞满天”是动补结构，“飞”是动词，是谓语，“满天”则成了“飞”的补语，显然整个诗句内部词语排列组合不够和谐，美感上自然打了折扣。而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则是由三个主谓结构的词组组成一句话，三个“花”字整齐排列，依次出现，形式非常美观，“满天”作“花”的谓语，与前面的“谢”和“飞”排列在一起，又呈现出了变化之美和灵动之感。

若从诗句使用字词的省简方面来说，笔者认为也是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优于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。“花谢花飞”中，已经有了一个“飞”字，接下来“飞满天” 又来了一个“飞”字，这就造成了字词使用的重复，这是没有什么必要的，因为诗句信息量并未因此而有所增加。而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，“飞”字仅出现一次，语言极为简练，没有任何的多余，信息量却照样很大。尤其是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中， “花”字的三次出现，非但没有一点词语啰嗦重复之感，反而这里词语的重出叠见，又形成了语言上的一种积极修辞，既造成了词语排列组合形式的美感，又成就了诗歌语言一唱三叹、回环往复的哀婉风格，进而很好地烘托了抒情主人公林黛玉悲伤哀痛的心境。

《红楼梦》的作者曹雪芹不仅长于小说创作，而且还能诗善画，时人多有诗歌赞颂。但曹雪芹《红楼梦》外的诗，可惜只留下为敦诚所作《题琵琶行传奇》中的两句：“白傅诗灵应喜甚，定教蛮素鬼排场”，但构思奇绝，富于想象。 红学史上历来都认为，曹雪芹的诗风接近中唐诗人李贺，饮酒堪比魏晋名士刘伶。敦诚《挽曹雪芹》写道：“牛鬼遗文悲李贺，鹿车荷锸葬刘伶。”“爱君诗笔有奇气，直追昌谷破篱樊。”这是对曹雪芹的准确评价和形象写照。《红楼梦》中的《葬花吟》也当受到李贺诗歌的影响。

蔡义江在《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》中就认为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，红消香断有谁怜”或许受到李贺《上云乐》中“飞香走红满天春”的启发，所说很有见地。在“飞香走红满天春”的诗句中，李贺也是前半句“飞香走红”写原因，后半句“满天春”写结果。而这在林黛玉《葬花吟》中的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两句诗中，感觉还是 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和李贺的“飞香走红满天春”更为接近。李贺诗中类似“飞香走红满天春”者，还有《三月》中那句有名的“东方风来满眼春”，也是前半句写原因，后半句写结果。这些或许也是我们说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优于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的一个间接理由吧。抛开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的词语比较不谈，仅就其中“满”字的使用而论，也能看出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为林黛玉写诗时，对李贺诗歌锤炼字词的有意传承。

晋代大诗人陶渊明《移居两首》（其一）中有两句名言：“奇文共欣赏，疑义相与析。”伟大文学名著《红楼梦》就是一篇天地奇文，研读《红楼梦》并非是越读越明白，而恰恰相反，有时偏偏是越读越糊涂，真乃是“都云作者痴，谁解其中味”！哪怕是文中一字一词，或许都会令人争论不休，聚讼纷纭，对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和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见仁见智的不同理解不就是典型的一例吗！这就需要广大读者不仅要静下心来，对《红楼梦》文本深入品读，还需要大家在阅读中共同切磋，共同提高，从而真正走近曹雪芹，走近《红楼梦》，陶冶性情，提高修养，笑对现实人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