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:2022/06/17 18:53:47图片:未知人气:+
作者 雷扬彧
小楼早已退去白天的暑热,电灯忽明忽暗,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只灰蛾,若有所思地绕着灯,转圈子。一年一度知青上大学美梦又落空,我愣愣地盯住灯,盯着翩翩起舞的不速之客。我设想往后的日子,心便隐隐作痛,长长地出了口气,呆坐着,不知过了多久,山村静极了,没有蛙鸣,没有犬吠,狗应该也困了。肩背猎枪的屠格列夫此刻正关切地望着我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桌面是爱书,屠格列夫的《猎人笔记》,土黄底色正中,应该是作者出外狩猎时的画像吧!拿过来,漫无目的地翻看,不觉在《活尸》一章停住,于是,随作者又来到了阿列克谢耶夫村的那间蜂房。
“我的心愿就是,能够用眼睛看看,能够用耳朵听听:听着蜜蜂在蜂房里的嗡嗡声,鸽子在屋顶上的咕咕声,以及看到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儿啄面包屑,麻雀在飞舞,蝴蝶在翻飞——那时我就觉得非常高兴,非常开心!”活尸如是说。曾经的侍女,美丽的露凯丽娅因一次摔跤而病倒,医生们对此怪病全束手无策,她日渐消瘦枯槁萎缩,雪白的肌肤竟越变越黑,后来发展到不能站立与坐起,整日木乃伊般躺着,成为人们眼中的活尸。好心人把她安置在过冬蜂房里,靠他们的布施度日。
飞乏的蛾子,不知到哪歇息。蓦地,我想到蚕,焦躁的心渐渐平复,劝自己,还是别作茧自缚吧!想到这,顿然释怀,当夜没有辗转反侧,而是安然入梦。
《猎人笔记》一直是我亦师亦友的精神伴侣。
1969年1月24日,那个天气阴霾的午后,我和大家乘车到闽北山区插队。行囊里除了红宝书,还偷偷塞了本禁书--屠格涅夫的《猎人笔记》。初次读,就对它一见钟情,悠悠岁月,漫漫征程,总对它不离不弃,它亦默默相随。不想那份钟爱之情日久弥深。陋室中、青灯下,它,不知伴我度过多少个迷茫长夜。以致,后来每每想起它,便觉有良师挚友陪伴左右,为我解惑 ,更为我派遣无尽的孤寂与落寞。
深山老林,栉风沐雨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大家无聊,政治学习也读书看报,开始我们还正襟危坐,可农民兄弟姐妹们,懒懒散散,打瞌睡、吃零食,聊天、嬉闹,甚至打情骂俏……下到村的工作队员,宣讲革命理论,时有惊天地,泣鬼神之高论。比方老杨作计划生育宣传,他不止一次地宣称:你们看看,看看啊!他右手高高地举起一张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报纸,那上面好像登载着毛主席接见外宾的图片,他怕自己太矮,后面的人看不到。“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比外国人还高!”随即,他腾地站起来,踮脚,又把自己干瘦的小胸脯挺了挺,那神气好像自己已化身为顶天立地的革命统帅。“这就是计划生育!”我正等待下文,可没了!一向愚笨的我,听得雾里云里,回去好一阵琢磨,又向高人请教,才大概理出个头绪,老杨大抵要说,中国人正因为计划生育才高人一头,毛主席就是范例。这么说我更不明白了,毛泽东那会儿可还没有这样的国策,再请教,人家用眼角看着我:你怎么和他一般见识!于是,渐渐地政治学习,我们就随波逐流地与大家同乐。有时,队干部要我们读报,他们要我们温习温习,怕日子久了,我们也变成文盲。
那哪能呢?
古人云,人生识字忧患始!此言不虚,首先自己就和自己过不去,好个饥渴难耐呀,一中学生可怜见哦,个个书痴 !
当然,大家惺惺相惜,谁有可看的书,也没有藏着掖着的理。
那天,从副村来的小肖神情有些怪异,喜滋滋的,这大块头男生心里最藏不住事。梅按捺不住,心急火燎地问:“什么事这么高兴?快说!"小肖笑眯眯地拍拍军挎包,梅抢过包,扯出一部极厚的烂书,是高尔基《克里姆·萨姆金的一生》,这书可从来没听说过。我们那时凡小说必读,哪管它是鲜花还是毒草,即便饮鸩止渴,也勇往直前。每有小说,先到手的先看,后来者排队,当下,大家七嘴八舌,定下次序,我最小,排在队尾。最可恨的是先到手的人,一边看,还一边谈论书中的人物情节,甚至大发感慨。让等待者个个义愤填膺,恨不得谋杀了她,自己越位夺书。我自然最受煎熬,巴巴地听她们说,看她们笑,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。好在,那时,她们读过我的爱书——《猎人笔记》后,没人被勾魂摄魄,很快就将我的爱侣恭送回府。每每她们读新到手的小说,馋我时,我总会细细地再读《猎人笔记》,甚至逐字逐句品味。有些篇章我极喜欢,如《白净草原》,更有一些段落喜反反复复地诵读:“朝霞不是像火一样喷着烈焰,而是泛着柔和的红晕。太阳——既不像酷热干旱天气时那样火红,也不是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那样的暗红色,而是清澈明丽而又灿烂宜人——在一片狭长的云朵下冉冉升起,放射出清丽娇艳的光辉,随即消融在淡淡的云团中。”读着、读着仿佛自己就置身于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苍穹之下。再往下,那群孩子们,他们就一个个历历如在眼前,连那惊悚的预卜生死的传说,似乎也有一种神秘、诡谲的美,格外迷人。
后来,独居小楼的日子,虽孤单,但并不总是凄苦。来娣知道我的爱好。两人不说话时,我读《猎人笔记》中我喜欢的章节,她静静地听,门外趴着的阿黄也默不作声。有时,很快过了村里发电的时间,灯熄了,我们的睡意还没来,来娣就为我点上油灯,让我继续读。读着、读着,我朝来娣笑笑,随即简单地为她讲解,别看她不识字,但她能懂。读到《县城的医生》,我明显感到她对这故事很感兴趣,她问我,那女病人到底有多美,是不是比玉清还美,她得了什么病,不会是我们这的钩端螺旋体病吧……,我回答不上,就试着和她一起猜。
待苦苦期盼的高尔基的巨著,终于到手,我即如饥似渴地读,那时就是我盛大的节日,心灵的节日。姐妹们说,读这样大部头的书过瘾,那是真正的饕餮大餐。可我似乎更偏爱短小隽永的散文,他们可反复玩味,让神思飞扬,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。
一次读书,遇一词不解,问姗,莉听了就笑,小肖也在,莉一手叉着腰,一手指着小肖道:“他就是“掮客”,地道的政治掮客!”
梅,“哦!”地一声也怪笑起来,小酒窝深深地显露出来,小眼睛可爱地眨着。
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莉早已一脸通红,喘着气道:“他是兜售黑书的小贩!”
“没有这么壮的小贩!“梅马上来劲了。
敦厚的小肖涨红了脸:“再乱讲,你们就别想我送来。”这一招真灵,大家马上钳口,老实乖乖地望着他,就像知错的小学生,个个露出可爱的小表情。小肖其实只是个热心的人,他能传递的书很有限,毕竟资源不足,还有就是有所顾忌。
小肖给我们送来的多是苏联作家的小说,如奥斯特洛夫斯基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高尔基的《童年》《在人间》《我的大学》,柯切托夫的《叶尔绍夫兄弟》等等。后来,他弄来了一本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苏联小说《白桦林》,书中对战争的描述,太令人震惊。我还是第一次知道,战争如此血腥恐怖,它绝不像我们常看的电影那样,挖几条地道,埋个把地雷,就吹冲锋号,打得敌人落荒而逃。母亲曾淡淡地说,炮弹过后,才叫惨不忍睹,有的头没了,有的少了胳膊……战场上抬下的伤员,我们开始不敢看,母亲说得较笼统,那时,我们总以为她是夸大其词,吓唬吓唬我们;父亲则十分缄默,儿时家中倒是有日本的军刀和望远镜,兄妹常常把玩。母亲说,这是父亲他们缴获的,原来还有一条大狼狗,不想它极似原主人,凶残无比,常常祸害乡里,后来被镇压了。
说实话,当年读的那些书与文章,给我的教益匪浅。
像哥哥寄来的字幅,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,就钉在我的小书桌的上方,不读书时,望着它,发呆愣神,竟也成了我当时的癖好。渐渐地,我反其意而思之,心里顿然敞亮:虽无鸿儒,常来常往的小姐妹们,淳朴、善良,热情,我这样的小屋,又何陋之有?
当然,在山里,诸多杂书诗文很让我开心一阵,甚至颇为动心,可它们都不及《猎人笔记》,爱书与我,似杨贵妃与唐明皇:承欢侍宴无闲暇,春从春游夜专夜,总之,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哦!
作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,终于回城。闲暇,大家聊天,发现玲的遭遇和我类似,只不过,第一次大队推荐她上大学,被人顶替后,心中郁闷,解不开心结,最后病倒。不想后来的日子,此病竟然死死地缠着她。与她相比,我挺幸运。
插队七年,尤其在那踽踽独行的日子里,记不清多少次,《猎人笔记》伴我翻山越岭,走出困境。
回城后,姐姐一同学来我们家,见我枕边的《猎人笔记》,惊呼:“怎么它在?”姐姐朝那同学使眼色,他不理会,“那还是我们从学校图书馆偷的,窗都钉上了,真正的破窗而入,大家正忙武斗呢!”
姐姐已转向我,笑得意味深长。
原来如此!
2022.5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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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阳一风20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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